文字 | 方俊傑
圖片 | 文化葫蘆、寰亞影視發行（香港）有限公司
港產片盛世時，很喜歡在電影中找尋香港每一區的實景。近年， 港產片被合拍片吞食，即使仍有《逆流大叔》（2018）描繪沙田城門河，和《淪落人》（2018）以何文田愛民邨作背景，但是數量畢竟還是不斷減少。何況，製作水平日漸提高， 例如《7 2家租客》（2010），便搭出一個旺角西洋菜南街的廠景；《拆彈專家》（2017）甚至建起了一條紅磡隧道；《掃毒2：天地對決》（2019）， 更模擬搭建一比一的中環港鐵站。現在，要在電影中找尋香港實景，實在難上加難。
拒絕平凡，要把日常風景拍出另一種味道，更困難。芸芸大導演中，一直覺得杜琪峯導演對香港最有感情。不是拍攝旅遊特輯般把香港地標呈現出來，而是發掘尋常旅客不以為意的隱藏景點，再將當中的獨有魅力加以發揮。例如，《鎗火》（1999），在荃灣廣場取景，利用扶手電梯、水柱、錯綜複雜的圓柱，營造出與別不同的對峙氣氛，拍出一場經典槍戰。不是為朝聖地錦上添花，而是自己創造朝聖地。
觀塘
數杜琪峯導演為香港留下最美的一格，開宗明義的《文雀》（2008）固然不能遺漏。很多人記得電影中喜歡拿著古董相機到處拍攝的任達華，不斷於中上環的老街穿梭。我反而對當中一幕發生於觀塘的戲份，印象難忘。劇情講到以任達華為首的文雀們，在中上環被黑幫成員追逐，鏡頭一轉，場景居然變成觀塘開源道與成業街一帶。即使你對觀塘街道毫不熟悉，也不能無動於衷，因為，觀塘廣場的發光招牌太過搶眼。《PTU》（2003）也出現過類似景況，由九龍城火鍋店跑出街道，居然可以跑到對面海。無損對片段的刻骨銘心。《文雀》的觀塘一幕，沒對白，用背景音樂襯托滂沱大雨，演員以身體動作表情反應代替對白說出故事。我是《廿二世紀殺人網絡》（The Matrix , 1999）的粉絲，《廿二世紀殺人網絡3：驚變世紀》（The Matrix Revolutions ,2003）中，Neo 跟Agent Smith 雨中對決的一場，相當唯美；我認為《文雀》的觀塘雨戰，更勝一籌。
作為一位在觀塘長大的街坊，難免更加點感情分。可惜，中上環始終是電影的談論焦點，觀塘工業區的特性，少人過問。那時，有位朋友跟我說過：「杜琪峯拍觀塘，一定不會差過拍中上環。他的辦公室，正正設於觀塘工業區，對附近的風光怎會不特別熟悉？香港人看到中上環連接觀塘，可能會覺得有點突兀，但《文雀》跟同期以澳門取景的《復仇》（2009）一樣，主要針對歐洲市場。在外國觀眾眼中，沒有先入為主，渾然天成。」這大概是觀塘的宿命：明明有很多不能被取代的個性，但似漏網之魚，往往被主流忽略。
油尖旺
同處九龍，觀塘區當然不似油尖旺經常於電影出沒。爾冬陞導演的《旺角黑夜》（2004）固然是經典，之前提及過的《PTU》，一眾警員去到位於旺角的中國冰室，上到樓底甚低的閣樓宵夜，不同勢力坐在不同餐枱呈現出過人壓迫感；同為杜導出品的《柔道龍虎榜》（2004）， 則將尖沙咀食肆林立的亞士厘道，拍出一份獨有的空靈，同樣令觀眾至今難忘。數下去，杜琪峯導演的《大事件》（2004），開場一段長達七分鏡的一鏡直落鏡頭，也正正於油蔴地渡船角一帶取景，之後的警匪角力，也於同區文華新村拍攝。文華新村前身為碼頭倉庫及煤氣廠，1960 年代開始被發展成住宅大廈，共有八幢樓宇，設三千個以上的單位，屬於當時全港最大私人屋苑。踏入二千年代，文華新村的設計明顯過時，四通八達的走廊，也讓文華新村成為罪犯的匿藏地點。相信也是杜琪峯選擇作為《大事件》主要場景的原因。不過，關於杜琪峯眼中的油尖旺，我其實更鍾情《黑社會》（2005）。
在《黑社會》，任達華扮演的阿樂，跟梁家輝扮演的大D，扭盡六壬，爭奪成為幫派話事人。阿樂最後成功說服大D 讓路，正正是駕駛房車接載大D，在油蔴地一帶的道路兜圈，向大D 訴說聯手殺入尖沙咀的願景，讓扎根荃灣的大D 心動。二人其後果然攻陷尖沙咀，阿樂帶大D 盡覽油尖旺一帶的璀燦夜景。那一格璀燦，彷彿見證了杜琪峯導演作品的最高峰。
前幾年，杜琪峯開始踏足國內市場，無論遠赴雲南取景的《高海拔之戀II》（2012），甚至搭出華麗廠景的《華麗上班族》（2015），還是把大陸醫院當成位於香港之內的《三人行》（2016），好像始終無法回復《黑社會》的最高水平。《復仇者聯盟》（The Avengers , 2012）可以在片場把紐約街頭完美複製，但你看看《奇異博士》（DoctorStrange , 2016），即使不惜工本地砌出另一個香港，但味道相差甚遠。要拍出香港的美麗，跟製作成本多寡未必有太大關係，一切視乎拍攝者對香港的愛夠不夠。
近幾年，杜琪峯導演的產量明顯減少，還有沒有另一位土生土長的接班人，能夠拍出十多年前的《文雀》、《黑社會》，發掘出觀塘區、油尖旺區的奇妙之處？即使香港轉變得多快，有心，相信還是看得出蘊藏的風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