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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山間風物看客家女自處

宋己娣(左)與劉福嬌年輕時天天戴涼帽、穿圍裙在山間勞動,唯一寄託是唱山歌,幾十年後歌癮不減,倒是這一身傳統客家衣物如非表演已很少穿戴。

宋己娣(左)與劉福嬌年輕時天天戴涼帽、穿圍裙在山間勞動,唯一寄託是唱山歌,幾十年後歌癮不減,倒是這一身傳統客家衣物如非表演已很少穿戴。

丈夫何源有當年唱山歌撩她,繼而求親,劉福嬌憶述時七情上面。

丈夫何源有當年唱山歌撩她,繼而求親,劉福嬌憶述時七情上面。

逢星期四西貢大會堂都有山歌演唱聚會,何觀順(右一)一直致力山歌保育,更曾啟發葉賜光(左一)以西貢歌謠作碩士論文。歌手有劉褔嬌(右二)及黃香、宋己娣夫婦(右四、五)。

逢星期四西貢大會堂都有山歌演唱聚會,何觀順(右一)一直致力山歌保育,更曾啟發葉賜光(左一)以西貢歌謠作碩士論文。歌手有劉褔嬌(右二)及黃香、宋己娣夫婦(右四、五)。

西貢山歌選2011年增訂本,封面女郎是劉福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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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客家女婚嫁不自決,哭嫁時哀歌傳遍村內,弔詭是大喜日子,暗裏都有憧憬,悲喜難分。(圖片/ 香港社會發展回顧項目)

傳統客家女婚嫁不自決,哭嫁時哀歌傳遍村內,弔詭是大喜日子,暗裏都有憧憬,悲喜難分。(圖片/ 香港社會發展回顧項目)

宋己娣排除萬難,現已修成好婚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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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年代識字人少,手抄歌詞皆屬珍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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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清妹手執麻子花花帶,細說從前如何為包頭巾作綴飾,為涼帽、圍裙配上漂亮繫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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紋理繁複,底面正反陰陽不能亂,手要巧,腦筋也要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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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瀝源村僅存兩位懂織花帶婦女藍炳嬌(左)、蔡清妹(中),後者之表妹徐月清(右)是客家文化研究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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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月清向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時裝設計系學生傳授花帶編織技巧,銳意傳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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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色如何配,線頭如何走,全歸細密心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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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貢、沙田花帶:未嫁用綠花再綑邊,嫁了用紅花再綑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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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埔花帶:未嫁用藍花白底,嫁了用紅花白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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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|李英儀
圖片|文化葫蘆

客家人數女人,妙語連珠。待嫁姑娘 ,稱「行嫁妹」;要嫁出去了,叫 「賣妹姝」。做人新抱,傳宗接代。要是誕下女兒,會打趣道:「生咗個豬肉缽!」妙趣橫生?意味深長!

按客家習俗,逢外嫁女回娘家,必帶同兩樣食物:圓籠粄、豬肉缽。

客家村多處丘壑,舊為窮鄉僻壤,肉食可貴,烹肉倍需手巧。一缽豬肉外表粗賤,內蘊精細,直如村婦。

客家女有碗話碗,率性是環境使然。她們自幼踏遍山嶺,耕田養豬掌牛,砍柴割草打水,擔柴擔草擔水。山間遼遠,胸懷寬坦。戰後刻苦的一群,如今已變婆婆,回首都是笑嘻嘻的,說到感觸處,便會唱起歌來。

山歌

「阿哥鋤泥呀妹推車囉。汝洗牛喇我施肥。」嗓音輕快,連莊稼勞動,都平添情調。

歌者是現居西貢、八十六歲的劉福嬌,她少時隨養母住深圳,耕作辛苦,便開腔嘆詠,習慣了高歌當講話,跟丈夫也是唱歌定情。「我呀,十八歲時做女仔,喺鄉下割草,有個看牛仔路過唱條歌撩我,我還咗佢幾句,佢就請媒人嚟要娶我喇。」一頓,引吭,「阿妹生來真是靚呀,好比畫眉鳥呀……」

這叫山歌,是舊日客家人在田野山間結識、搭訕的社交語言。對此,西貢中心李少欽紀念學校創校校長何觀順作過研究,「以前冇乜娛樂,農閒時唱歌,都係尋開心。加上客家人坦率,所以啲歌詞好直白,擔柴歌、割草歌,行行吓撩人叫攔路歌,情歌最多,叫人嫁俾佢都有。」山歌旋律簡單,有利口傳,又能即興,隨心得很,在不識字的村婦間亦無阻流行,劉福嬌便明言,「山歌係由肚裏面流出來,諗到咩就唱咩。」她八十年代隨丈夫來港定居西貢,剛好趕及一場山歌保育。

對唱

發起人何觀順,是西貢山寮村村民,1985年加入區議會,任文化康樂委員會主席,「當時農業早已式微,山歌文化消失緊,但我知有一班人依然熱衷。」他遂籌辦唱歌聚會、灌錄聲帶,1987年出版《西貢山歌選》,2011年再版,凝聚了一群客家歌手,至今仍定期於西貢大會堂演唱。「歌手十幾,觀眾幾十。大家聚埋一起,緬懷山間歲月。除咗西貢,大埔都有山歌會,兩區歌手會互相走訪對唱。」參與者以婆婆居多,彼此充滿默契,原來那時農村蕭條,男人們陸續棄耕外闖,留下婦女們在山間作活,互相支持,唱歌傾訴。

今年七十六歲、西貢鄉村土生土長的宋己娣便是如此,「我十七歲嫁人,十八歲老公就去英國。」那時她已懷孕,獨力持家幾年,才赴彼邦團聚,鬱悶時就靠唱歌紓困。她說與她同輩的客家女性都練有一副好嗓子,全因終生大事。

哭嫁

客家人結婚有所謂喊禮,行嫁妹由最初獲知婚約,至上頭、拜別親人、出閣、上轎,俱以哭唱形式進行,為之喊歌仔,或稱哭嫁歌,內容多為控訴盲婚啞嫁、不捨娘家、憂心未來等,如泣如訴,甚為沉重。

宋己娣有切身經驗,「我喊咗三晚。」由於深刻,她如今仍能一字不漏重唱。

歌聲揚起,劃破室內,「十月懷孕在娘胎呀……」她凝神嘆詠,丈夫黃香伴在身旁。

採風人葉賜光屏息靜氣攝錄。他本身從事音樂,1989年著《香港西貢及其鄰近地區歌謠》碩士論文,近年在做後續研究,「呢首歌係咩情形底下唱?」

黃香答:「係出門前,阿媽坐喺度聽佢喊。」宋己娣補充:「係專為喊阿媽唱,跟住喊阿爸,又有另一首。」她直言,當年唱哭嫁歌,流的眼淚都是真的。一來受歌曲感染,二來是不忿盲婚、沒自主。縱現在婚姻美滿,每次回想還是會悲從中來,「我都唔想嫁!」

葉賜光稱,這種傷痛,於上一代客家女性屢見不鮮,「尤其係被迫嫁嗰啲,每一個都喊得好淒涼。」

花帶

客家人嫁女叫賣妹姝,隱含契約、交易之意,傳統是如此,父母也難為。加上從前交通、通訊不便,將女兒嫁出去,就如將水潑出去,離愁別緒很強烈。亦形成各種儀式。

「我哋嫁妝一定有樟木櫳,其中一個櫳先唔閂冚,放兩條花帶垂落嚟,要出門上花轎喇,家中男丁,例如細佬,就埋去將一條帶拉落嚟,收喺屋企,示意會記住家姐,同時將另一條帶塞入櫳度,閂門上鎖,用嚟陪家姐出嫁。呢個儀式叫拉櫃帶。」客家文化研究者徐月清道。

一條花帶五彩俏麗,拖一把流穗,寄託祝福,寓意很大。「呢啲客家花帶,係人手織㗎,已經流傳幾百年,可惜到我哋呢一代都瀕臨失傳喇。」徐月清1943年生於西貢舊墟,後於內地升讀高中、大學,錯過了體驗家鄉文化,近年致力補遺,三年前跟居住沙田小瀝源的表姐蔡清妹相認,如獲至寶,「西貢都再搵唔到人織花帶喇。小瀝源仲有兩位,我表姐就係其中之一。」她立刻拜師,學懂了便設法傳揚開去。

女紅

八十二歲的表姐蔡清妹,不時幫忙做示範,擺一張古老板凳做枱面,攤開紅黃白綠幾轆線,排好又尖又圓梭子織具,將不同顏色綿線順序繞上,另一端繫往腰間扯緊,編織時她十指穿梭如流,「呢啲花帶舊時好興㗎!個個客家妹落田,梗要戴涼帽、穿圍裙㗎嘛,係咪要配一條靚花帶先?否則人哋靚我唔靚點得呢?所以我後生時好勤力織花帶。」

花帶除了是潮流服飾,還暗藏密碼,徐月清曾到各區比較,「西貢、沙田啲女仔用綠色花,再綑條邊;大埔女仔用白底藍花,貌似青花瓷。嫁咗嘅阿嫂就各地都用紅色花。圖案呢,有款攬仔花,未嫁唔俾用,因攬仔即係抱住個仔,未嫁人點會有仔?」客家人喜好攔路結緣,也靠這約定俗成,「離遠望見條花帶係咩顏色咩款,就知嗰個姑娘嫁咗未,撩唔撩得。」

還有一款麻子花,甚考技術,連蔡清妹都已擱下多年了,徐月清卻不斷鑽研,最終想到用座標定位,解通了錯綜複雜的步法。「我第一時間搵表姐報喜,冇幾耐佢都摸通喇。」

麻子花密密麻麻,象徵開枝散葉,表姊妹倆急於求成,因為家族中有男嬰初生,要趕忙製作好意頭的花帶,搭在添丁花燈上,以示帶「子」。花燈璀璨,幼長花帶,變了陪襯,輕如無物,像山間的歌,迴蕩一圈,漸次飄緲,卻是最牽動人的溫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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